從聲色情寄到悲欣交集說弘一|精神科余文輝撰文
「悲欣交集」。五十年前,在不二祠的晚晴室裏弘一法師留下了這四個字的手跡,不久,他從從容容地離開了這個降生入滅的人間。後人在那歪歪斜斜的筆痕裏揣想「悲」與「欣」之間交融的情緒 :這走向死亡的戲劇原來也可以這般歡喜讚嘆。
萊菔白菜好滋味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相信這是很多人對叔同先生最初印象的開始。國小窄窄擠擠的音樂教室裏,幾十張童稚小口,用嫩澀的聲音,努力去模擬那「知交半零落」以及「一瓢濁酒盡餘歡」的情景。即使,「濁酒」的氣味也不曾一聞,「知交」的定義也懵懵懂懂,但動人旋律裏所傾訴的迭別故事,小朋友用心去知道。「韶光逝,留無計」,到了國中課本裏,叔同先生變成了弘一法師,不聞樂音盈耳,只剩下他對食物簡單的執著太鹹的齋菜,他說:「好的,鹹約有鹹的滋味,也好的」。氣血方剛的少年讀者,正是口慾滿溢之期,要去體味那萊菔白菜裏的滋味,看來,恐怕是要辜負了為費心選編課文的老師們了。
弘一法師,追位現代史上難以解讀的人物,在他住世的六十二載裏,留下了今人驚奇稱嘆的點點滴滴:光緒六年的天津,他誕生在北方的鹽業世家,而彷彿曲洋古諺裏出生便含著銀湯匙般,後人的記傳裏也為他的出生穿鑿了這麼一段:「聞法師將誕生,有異鳥銜木,飛入室內」,現再讀來,那作弄「異像」與「人傑」之間曖昧的說法,除了增加我們品讀先生故事的趣味外,也不含糊的暗示,先生非常人。
休怒罵,且遊戲
的確,削髮之前先生的生活豐富非常:一下,年少翩翩,絲絨碗帽,坤伶交往,寫下「問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遊戲。」; 這番,創「春柳劇社」於東瀛,美豐姿,善表情,把茶花女的眉峰緊蹙,眼波斜睇的神情,反串得生動深刻。接著,音樂裏頭天地大,留下了許多如「茅屋三椽,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的精采詩篇。而中國老祖宗用來評斷文人「才氣」與否的書畫金石,他李先生都不多讓,藏神無骨的篆帖,清理細秀的金石、章法都布置得妥當穩貼,沒有雕琢流氣。至於圖畫,當時日人的美譽:「直到今日為止,油畫的造詣,尚無出其右者」,可窺視一二,另外介紹西畫到中國,更是繪畫史上不可抹去的一筆。林林總總所羅列,只不過是先生藝風才采的一個切面,不過,這也足夠讓後生晚輩喟嘆了:不公平啊老天。
繁華似錦的日子,走了三十九年的在俗歲月,紅塵大千的叔同,一變而成了三衣一缽的弘一,這裏,留下了一個不易參透的現代公案 一個如何由「豐富絢爛」過度到「寧靜平淡」的謎題。這個轉折,似乎引發了相當多人考證上的好奇心,於是,出現了像「他為什麼出家?」這樣專題專章的文字討論,他們總企圖想從叔同到弘一那段時期的生活變化以及當時的留百片話的字裏行間,去推敲「為什麼出家」的這個大命題。偵探小說手法的經營結果,記傳者似乎也自信滿滿地歸納出了所謂接近「破案邊緣」的線索,犖犖大者,例如:「決非為了女人。」,「感到生命的無奈。」,「他是早有無常、苦、空的感覺。」……等等,精采之處,倒頗有足夠的材料可再另撰一文附和---「他為什麼寫『他為什麼要出家?」。
即今休去便休去,若欲了時無了時
叔同先生受了剃度大禮,便是弘一和尚,一個短鬢剃去、光光頭皮、海青著身的和尚。和尚之事,簡簡單單,也不需禿筆舞弄。「是心作佛」、「老實念佛」、「阿彌陀佛」,乃弘一為弘一之真寫照。只不過割捨放下了親情、友情、愛情,同旁的人卻陷入另一個矛盾的情結裏:夏丐尊,這法師的君子之交,軌屢屢感慨地提及當時憤激的幾何錯言---「這樣做居士究竟不澈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結果惹得好友進空門;留學東瀛的紅粉知交,則是求見弘一不得,被大慈山定慧寺的山門阻隔在外,只能空留清淚兩行; 而骨肉呢?「人事無常,如暴病死,卻不拋又安可得?」。這出家遁世之前之後的人的互動,也今人玩味。
叔同先生另外有幾則小故事,十分有趣,不過若從精神醫學嚴苛角度來看,似乎他老先生頗有「強迫」性格的味道,二三事可見端倪,諸如:與朋友歐陽相約,來訪遲到,便言:「和你相約是八點鐘,可是你延誤了五分鐘,我現在沒有工夫,我們改天再約吧!」;再則,學生宿合中去了財物,屢尋不著,舍監丏尊先生向他求救,結果是他教丏尊貼出佈示,請竊賊出來自首,若三日無人自首,則自殺以殉教育,李先生還說:「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沒有人自首,頁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三則,他學習「斷食」,斷食的規矩則是走得十足細膩「不會任何親友。不拆任何函件。不聞任何事務。」……等等。也許,就是這般的性格,趨向完美的特質,讓「做和尚」的角色扮演也是有模有樣地梵行二十四載。